刑侦夜话IV:彩虹天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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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部边城的天总是黑得特别晚,可现在路灯已经亮了,显然时候不早。西北风打着旋儿喧嚣地刮起来,沙尘扑面而来呛人口鼻。

男人裹紧了大衣,手里提着蛋糕埋头赶路。今天是大儿子的生日,他特地跑到城市另一头的蛋糕房,买了最贵的那个蛋糕。

远远的,几个醉醺醺的小流氓勾肩搭背走过来,男人躲闪不及撞上了其中一人的肩膀。那人咒骂几句,双方打了照面儿,小流氓突然眯起了眯眼,嫌恶道:“我当时是谁不长眼,原来是这么个恶心人的玩意。”

同伙们不怀好意地笑起来,男人脸色难看,他喘了口气,想到家里的孩子们,便匆忙道了句对不起,准备绕开这帮混蛋。

“喂,你等一下!”小流氓按住男人的肩膀,趁后者转身时,突然从怀里摸出什么东西向前送过去。

白刀子进红刀子出,男人手里的蛋糕摔在地上,他痛苦地捂着腹部跪倒,血渗透大衣,顺着指缝流下来。

小流氓见了血眼中闪过一丝慌张,但更多的是兴奋,他弯腰贴近男人,啐了口痰道:“你这种人,就不配活在世上。”

男人奋力向前爬去,像条搁浅在沙滩上垂死挣扎的鱼,他眼中的光亮逐渐黯淡下去,最终头一歪,瘫软在地上。

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,他动了动嘴,尝到了咸咸的味道,因此,男人临死前最后的念头是,我不能哭,我要为了孩子们坚强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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忧郁的旋律仿佛在耳边低声呢喃,昏暗的光线映照着装满鸡尾酒的玻璃杯,觥筹交错间暧昧的甜腻气息在空气中弥漫。

黄霖羽轻轻抿了一口酒,痴迷地盯紧舞台上抱着吉他的男人。虽然他的五官模糊不清,但那种熟悉的心悸感,让他忍不住沉醉其中。

眨眼功夫,黄霖羽便感觉自己身处一张柔软的大床上,男人伏在身后,动情地亲吻他。黄霖羽几乎下意识去回应,倏然,那人抽身离开。

黄霖羽睁开眼,见男人竟在用刀割自己的手腕,血从伤口涌出来,浸染了洁白的床单和消瘦的身体。

不!不!不要!他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甚至动弹不得。只能惊恐地瞪着眼,看后者狞笑着,把手腕送到他嘴边……

电话铃在客厅乍然响起,黄霖羽从梦中惊醒,触电般从沙发上弹起来,捂着胸口,惊魂未定地大口地喘息。半晌,他才抓起茶几上的手机。

“阿羽,在干嘛呢,怎么这么久?”男孩清亮的嗓音下是掩盖不住的担忧。

“不小心睡着了。”黄霖羽拿起杯子灌了几口水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低声道:“别担心,我很好。”

“唉,你就是喜欢强撑。”背景音有些嘈杂,男孩似乎换了个地方,才慢吞吞道:“对了,陆伏城那家伙刚才联系过我,好像要去找你认错。”

“是吗……”黄霖羽无声地苦笑,说曹操曹操到,才提到这个人,玄关就响起了敲门声。

“阿羽,我这边有点儿事,晚点儿再打给你。”男孩话音有些匆忙,最后不放心地嘱咐道:“总之,不管做什么决定,多想想自己。”

黄霖羽攥紧手机,披了件外套,心情复杂地朝大门走去。

或许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,外面的人越发着急。黄霖羽想象着来人焦急到满头大汗的样子,忽地心软了。他叹了口气,撇撇嘴拉开门。

高大的身影夹带着闷热的空气,以及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逼近,强横地抱住黄霖羽,颤声道:“阿羽,对不起……”

时间退回到几小时前。

飞机开始下降,金煜百无聊赖地靠在窗边,透过缕缕薄雾,俯视环抱在群山之中的江城,高楼大厦在岗岭中若隐若现。

这次江城之行是临时起意,上次的案子因为把委托人儿子送进了牢里,只拿到了部分订金。这些钱对于维持侦探社的开销来说,不过是杯水车薪,不过金煜财大气粗,索性用这笔钱买了机票,美其名曰团建活动。

“我哥在这儿还有处房产,他生前总来江城出差,我差点儿怀疑他是不是金屋藏娇了。”金煜牵动嘴角,用手指抵着额头,朝旁边的陈海峰道。

自从上次哭完后,金煜似乎想通了不少,金丞于他而言不再是个禁忌的话题。陈海峰暗自松了口气,顺着他的话道:“既然来了,去看看也好。”

机舱内的灯暗下来,飞机开始轻微震颤,金煜扣好安全带,轻声道:“再说吧。”

江城的夏天闷热难耐,出了机场迎面扑来一股无形热浪。四人顿时没了去景点的心思,幸好今天的行程安排简单,把行李放在酒店后,便打车去了商业街。

陈海峰和米苏这一趟来,都要顺便看望老朋友,因此四人约好了时间便分道扬镳。

“楠哥,我到了。”陈海峰单手插兜,举着杯冰凉的西瓜汁,通话间左顾右盼。

“小峰。”人高马大的汉子从后面勒住陈海峰的脖子,收紧手肘,朗声大笑道:“多年不见,你还是老样子啊!”

苏楠是陈海峰在学校念书时关系不错的学长,毕业后调配到江城,现已升到了刑侦队副队长一职。听闻陈海峰要来,苏楠性格直爽,说什么都要尽一下地主之谊。

另一边,米苏踩着高跟鞋,站在甜品店外环顾,很快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侧脸。男孩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,染了一头奶奶灰,正托着腮自拍。

米苏眼里带着笑意,坐到男孩对面儿:“阿蒙,是不是等很久了?”

“苏姐!”男孩夸张地贴过来抱住米苏,在她精致的脸蛋上亲了一口,撒娇道:“自从你们搬到鲲城,咱们都快四年没见啦!我好想你啊!”

商场下层,金煜百无聊赖地举着个冰淇淋舔,身后的杨克手里拎着大包小包,都是小老板一时兴起买的衣服,反观他出来旅游倒是穿得简单朴素。

杨克当兵多年,身材保持得不错,但过于严肃的五官让他看上去至少老了七八岁,甚至有不少路人误以为他和金煜是一对儿父子,在背后指指点点。后者染着头发,两手空空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,简直活像个不孝子。

“他们在说什么?”金煜皱了皱眉,难道他脸上有花儿?

杨克听力好,但这个误会太尴尬了,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,犹豫片刻才道:“他们说......你逛街让爸爸拎着东西,像大龄巨婴。”

金煜差点儿被冰淇淋呛死,羞愤地夺过购物袋,咬牙道:“不逛了,走,看看陈海峰跟谁见面去了!”

2

冷气十足地包间内,服务员端上一锅红彤彤的汤底,陈海峰闻着刺鼻辣味,罕见地皱了皱眉。按照苏楠的说法,来江城不吃火锅,就像去首都不吃烤鸭一样,屎壳郎碰到拉稀的——白跑一趟。

“来,今天我特地调了休,咱哥俩得好好喝一顿。”苏楠举杯,与陈海峰碰了一下,颇有些感叹道:“时间过得真快,一晃好些年了。”

苏楠向来是个直爽的汉子,几杯酒下肚,话匣子就打开了:“小峰啊,你这两年遇上了不少事儿,我们这些老同学也有所耳闻。后来听说你调任了,大家都很担心。”

“辞职了,现在在朋友的公司里帮忙。”陈海峰涮了一筷子肉,辣得眼泪差点儿飞出来。

他们这个圈子不大,大家干的又是出生入死的活儿,因此没有太多利益纠纷,感情也更单纯真挚些。陈海峰没什么可隐瞒的,苏楠问什么,他也就说了。

陈海峰的优秀是有目共睹的,如果说他们这些人中有谁能爬上去,绝对是这家伙。正唏嘘间,同事的电话打进来,苏楠听了两句,脸色逐渐凝重起来。

“对不住啊小峰,突发情况,一个艾滋病患者杀人后不伏法,我得过去一趟。”苏楠飞快地扫码结账,起身时倏然顿住,大概是酒精上脑的缘故,他鬼使神差地来了句:“要不,你跟我一块去看看?”

二人都喝了酒,匆忙去找代驾,恰好碰到来听墙角的金煜。苏楠见是自己人,便把车钥匙扔给杨克,急声道:“辛苦了兄弟,开我的车,抓紧时间!”

江城地势特殊,交通恨不得上天入地拐山坳,即便开着导航,也让初来乍到的杨克头大,要不是有苏楠盯着,好几次差点儿走错路,幸好商场与案发现场距离不远。

汽车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灯,苏楠不停地与现场联络,眼瞅着是顾不上陈海峰了。反倒是金煜抻着脖子,好奇地朝车窗外努了努嘴,示意后者看路两旁。

只见人行横道上聚集着一帮年轻人,有男有女,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。他们围在一起,似乎在与圈子中的什么人争论。这些人无一不穿着胸前印有卡通图案的白T恤,像是大学生组织的社团活动。

不过没等他们看明白发生什么,交通灯就变绿了,杨克踩下油门,汽车驶过十字路口,很快到达案发现场。

这是栋有些年头的老楼,墙皮已经褪了色,底层窗外的护栏上更是锈迹斑斑。发生凶案的房间在803号,可这楼只有六层高,陈海峰拦住要下车的苏楠,担心是不是找错了地方。

“没错,虽然看着只有六层高,其实咱们现在就在六楼了,江城啊就是这么奇怪。”苏楠告诉三人,这楼因为地势的原因被马路拦腰切断,一层临着条马路,六层挨着另一条街。

正说着,警笛大作,刑侦队也赶到了。年轻的小民警从楼上跑下来,脸色有些发白,满头大汗道:“已经僵持十分钟了,凶手说自己有艾滋病,谁过去就咬谁。”

这倒是有些棘手,陈海峰示意金煜和杨克在车里等,才低着头跟在苏楠身后混上去。

最先报警的是邻居,租户是个刚毕业的姑娘,回家时发现隔壁门没关严,屋里又传出压抑的哭声。她担心户主出事,推门查看时正巧看到陌生男子伏在一动不动的男孩身上哭。小姑娘喊了两声,恍然意识到不对劲,便立刻跑下楼报了警。

803号在狭长走廊的尽头,房门大敞,客厅内的情景一览无遗。身形消瘦样貌普通的中年男人,正瘫坐在地板上,环抱着另一名五官清秀的男孩。男孩双眼紧闭,面部稍微有些肿胀发青,唇边隐约露出舌尖,俨然已经是具尸体了。

男人怔忪地抱紧尸体,双目无神,似乎没有注意到门外的变化。直到苏楠缓慢靠近,几乎要踏进客厅时,他才浑身一哆嗦,猛然惊醒般抓起脚边的水果刀。

“别过来!离我们远一点儿!”男人咬牙割破了手腕,血从伤口涌出,他故意往外甩了甩,门外众人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。

苏楠蹙了蹙眉,张开双手退回楼道里,继而侧过头,小声对同事道:“嫌犯情绪太激动,正面很难突破。你们把人稳住,再扔点儿纱布和云南白药进去。”

3

苏楠交代完下属,朝陈海峰招了招手,拽着他到拐角压低声音道:“小峰啊,敢不敢跟哥去冒一把险?”

陈海峰挽起袖子,勾了勾嘴角:“你想从卧室爬进去吧?”

方才在楼下的时候,他就注意到这层有户人家没装护栏,从位置上判断,就是发生凶案的这间屋子。不过要想进去,就得从楼上往下翻,幸好楼层不高,徒手也可以一试。

“兄弟,果然有默契。”苏楠咧开嘴,带着陈海峰上了九层,向户主说明情况后,二人往手里抹了些面粉,便顺着窗户爬下去。

想不惊动客厅的嫌犯,就要格外小心,陈海峰比苏楠体重轻些,因此由他先行站在墙外的空调机上推开卧室窗户。轮到苏楠翻下来时,不堪重负的老式空调机发出螺丝松动的声音。

陈海峰暗道一声不好,顾不上接应苏楠,就朝客厅摸去。果然,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嫌犯的注意,在他回头查看的瞬间,陈海峰也扑了过去。他目标明确,先去夺嫌犯手里的小刀。

楼道里的众人看不清屋内缠斗的情况,只见陈海峰似乎徒手抓住了刀,顿时魂飞魄散,纷纷冲了进来,数人合力控制住不断挣扎的男人。

“小峰!”苏楠也吓坏了,他把地上的刀子踢远,抓过陈海峰的手。

“大老爷们,别这么肉麻。”陈海峰挑了挑眉,只见他手上裹着一层厚厚的枕巾,因为枕巾是米色的,众人情急之下才没有看清。

苏楠劈手削了小学弟脑袋一下,哆嗦着嘴唇把浸满血的枕巾一层层剥开,见陈海峰的掌心没有伤口才松了口气,白着脸道:“你小子真是不要命,万一这家伙真有艾滋病呢!”

说着,把目光投降被压在地上的男人。后者彻底蔫了,似乎被这么一吓,反倒清醒了些。他舔了舔嘴唇,目露悲戚,恋恋不舍地看着男孩的尸体,沉默半晌道:“我真的有艾滋病,他也是感染者,你们放开我吧,我没杀人,不挣扎了。”

这人倒也说一不二,果然老实下来,不再与警方对着干。连苏楠盘问他的身份,都一五一十地痛快交代。

他本名陆伏城,江城本地人,今年36岁,与被害者是恋人的关系。按照陆伏城所说,前两日他与小男友发生了争吵,今天是来登门道歉求原谅的,结果门没锁,进来一看人已经倒在地上没气儿了。

“我真的很爱他……”陆伏城眼眶通红,揪着一段时间没打理,半场不短的头发,痛苦道:“我恨不得把命都给他……求求你们,一定要抓住凶手!”

有了陆伏城的配合,警方很快确定了死者身份。黄霖羽,26岁,房子是租的,大概住了半年左右。可惜房东人在国外,是委托中介办理的手续,一时半会儿赶回不来。

至于家属,黄霖羽似乎因为性取向的原因,跟家里关系不太好。即便亲近如陆伏城,也很少听他谈及父母,更不知道联系方式。

此外,除了陆伏城威胁警方时割腕的那把刀,现场没有发现凶器。黄霖羽的脖颈处反而有勒痕,加上尸体舌骨断裂,可以初步判断死于机械性窒息。

屋内没有入室抢劫或打斗挣扎的痕迹,因此苏楠认为黄霖羽被害前很可能对凶手不设防备,熟人作案的几率更大。

另一方面,通话记录显示,黄霖羽在不久前与一个叫阿蒙的人通过电话。据陆伏城所说,阿蒙是黄霖羽念书时的学弟,大概都是同性恋的缘故,关系十分要好。

大概是离得不远,不多时,接到电话的男孩就赶到了现场。阿蒙看上去比死者还小,像个高中生,莽撞地跑上楼,径直往警戒线里冲。

“让我进去!让我见阿羽!”

“冷静点儿,我们叫你来是为了……米苏?”陈海峰话说一半,突然看到跟在阿蒙身后的熟悉身影。

米苏也愣住了,他们饭吃到一半,阿蒙突然接到警方电话,得知好友被杀后就坐不住了,米苏放心不下才陪他一起来,没想到居然在现场碰到了陈海峰。

“你们认识?”阿蒙擦了擦眼泪,黄霖羽的尸体已经蒙上了白布,模糊的人体轮廓反倒令人害怕。

这种场合米苏也不好过多解释,只点了点头,轻声道:“我相信他。阿蒙,你们在电话里说了什么?”

“说了姓陆的。”阿蒙瞥了眼不远处狼狈的中年男人,蹙眉道:“他们最近吵架了,因为阿羽发现陆伏城没有按时吃药,病情恶化了。”

阿蒙告诉众人,这种病是要靠药物维持才能活下去的,甚至感冒发烧对于患者来说都是致命的。黄霖羽在这段感情里很认真,加上自身情况,因此对生病和死亡十分敏感。

4

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杀人,但最后出现在案发现场的陆伏城,嫌疑仍然是最大的。阿蒙的话让众人忍不住怀疑,或许他是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,才杀了黄霖羽陪葬。

苏楠一瞬不瞬地盯着陆伏城,沉声道:“你是知道自己活不长了,才放弃治疗的?”

“是……是因为没钱……你们知道什么!”陆伏城声音发颤,窘迫的脸色有些发红。作为一个中年男人,本该事业有成,他却因为贫穷,给不了男友好的生活。

其实,陆伏城也享受过好日子。他原本是律师,结果公司体检时查出了艾滋病被劝退,这个行业的圈子本就不大,之后不管陆伏城再去哪家公司面试都会碰一鼻子灰。

“大公司都要体检证明,我只能找那些工资低的小企业混口饭吃。”陆伏城把脸埋进掌心,沉闷地咳嗽几声,他宽且枯瘦的肩膀佝偻着,略显杂乱的头发里有数根藏不住的银丝,“药费一个月要几千,原本我还可以勉强负担自己的,但阿羽……”

原来,黄霖羽并没有把得病的事告诉家人。在他看来,父亲的性格和他裁缝的职业一样,都是活在过去的老古董。

但刚入社会的大学生本就没什么钱,得不到经济支援,也不敢回家,更不敢突然降低生活质量被时常来看望他的母亲发现异常,日子过得清苦艰难,有时候连药都买不起。

这一点倒是得到了阿蒙的证实。黄霖羽好强,说这病是个无底洞,不肯接受朋友们的援助。一开始大家都担心不已,后来黄霖羽又说自己有钱买药了,见他真的在吃阿蒙才放心。

只是没想到,这背后还有隐情。如果陆伏城说的是真的,为黄霖羽付出到这种地步,倒也真爱了。

众人一时无话,直到证物科的警员拎着袋子走过来,才打破沉默:“副队,我们在沙发底下发现了一个打火机。”

按理说这东西并不奇怪,可怪的是黄霖羽和陆伏城都是病人,家里既没有香烟也没有烟灰缸,即便偶尔点个蜡烛之类也用不上Zippo的打火机。

“等等!让我看看!”阿蒙突然激动起来,接过苏楠递来的证物袋,反复确认后,沉下脸咬牙道:“我知道这是谁落下的了。”

在陆伏城之前,黄霖羽曾交往过一任男友。对方是个酒吧的驻唱歌手,经常烟酒不离身,这个打火机就是黄霖羽送给他的生日礼物,当初还是拉着阿蒙一起选的。

“错不了,那畜生叫顾锆,打火机背后还刻着GG的英文缩写。“阿蒙把证据指给苏楠,分手后黄霖羽就再没见过他,打火机出现在沙发下,说明顾锆来过了。

“听你的口气,他们之间有什么怨恨吗?”陈海峰敏锐道。

“当然!阿羽的艾滋病就是顾锆传染给他的!”

阿蒙攥紧拳头,大多数人认为得这个病的人私生活不检点,可黄霖羽是个安静内向的男孩儿,喜欢写东西,喜欢小动物,单纯善良。即便谈了恋爱,也认认真真地付出,却因为渣男遭了这种无妄之灾。

“一定是他……是他纠缠不休!杀了阿羽!”陆伏城倏然激动起来,试图挣脱钳制着他的警员,恨声道:“你们铐着我有什么用!快去抓那混蛋啊!”

苏楠皱了皱眉,正要说话,别在腰间的对讲机响了起来,被害人的家属到楼下了。陆伏城怔了怔,下意识停止挣扎。

“家属的情绪可能比较激动,你们带他去避一避。”苏楠吩咐完下属,又对陆伏城道:“放心,我们会通缉嫌犯,但你现在最好配合点儿。”

下楼已经来不及了,陆伏城被压着往上走,几乎前后脚的工夫,黄霖羽的家人就冲了上来。

男人看上去五十岁左右,肤色偏黑,颧骨高耸,浓眉拧成一个川字。紧跟在后的年轻人同样五官深邃,乍一看像是少数民族,与江城人的长相略有些区别。

他们是黄霖羽的父亲黄建明,和弟弟黄翰虹,虽然在本市生活了二十多年,但二人确实是少数民族。其实黄霖羽的身上也能看到其父的影子,不过他轮廓更加柔和,加上皮肤苍白,就没有这么明显了。

少年人胆子小,黄翰虹站在距离尸体三四米远的地方,脸色难看,似是受了不小打击。黄建明倒是跪在儿子的尸体前,白发人送黑发人,压抑的哭声惹的周围女警员都红了眼眶。

陈海峰看了二人一会儿,从兜里摸出一支烟,缓缓往楼上走去。

5

“喂!等等我!”

陈海峰顿住脚步,金煜一步两个台阶,从身后赶上来。他撇了撇嘴,抱怨道:“我都在车里吃了两根冰棍,喝了一瓶饮料了,你倒好,把我们忘得干干净净。”

“你这不是挺主动?”陈海峰勾了勾嘴角,把案情大概讲了一遍。

二人推开天台的门,有刑警过来盘问,见是跟副队长一起行动过的陈海峰,才挠了挠头,不好意思道:“陆伏城在这儿,苏队特地嘱咐了不让别人靠近。”

陈海峰拍着金煜的肩膀,面不改色道:“他是我的助手,有些问题我想跟嫌犯聊聊。”

金煜在心里呵呵两声,心道你就这么对老板,这个月的奖金怕是不想要了。不过吐槽归吐槽,面儿上还是装得像模像样。

陈海峰夹着烟走过去,停在离陆伏城几步之外,径自小口抽着。后者面色阴郁,瞥了眼二人,闷声道:“能不能……也给我一根?”

“以前抽过?”陈海峰给他点上,状似闲聊道。

“这玩意是个催命符,跟阿羽在一起后,就想活得长一点儿。”陆伏城大概是真的是很久没碰烟了,被呛得一阵咳嗽。

他有些发飘,眯起眼怔怔盯着远处的青山。江城起雾了,乌云自西向东飘来,空气闷热难耐,像是扼住人口鼻,阻止呼吸般焦灼。

陆伏城想起第一次见黄霖羽时,也是这样的天气。事实上,他早就迷恋上了这个男孩,或者说他的文字。在诸事不顺自杀未遂的那段时间里,是黄霖羽的书陪他度过了冰冷的病房。

直到陆伏城生活稳定后,也会定时来医院做公益,开导跟他同样遭遇,被男友欺骗感染上艾滋的可怜人。但陆伏城怎么也想不到,有一天会见到那个本该遥不可及的男孩。

“那时候阿羽刚确诊,情绪很不稳定,我怕他想不开,就一直陪着。”陆伏城表情柔和了些,大概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。

爱意是掩盖不住的,所谓当局者迷,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。黄霖羽逐渐被打动,和顾锆比起来,陆伏城成熟稳重,没有任何不良恶习,即便身患绝症,也努力地过好每一天。这样的男人,他没办法不动心。

“我以为,我们会一直这么走下去,直到死亡。但......阿羽甚至没向那该死的病毒低头,怎么可以被别人剥夺性命!”陆伏城收紧拳头,把烟蒂在掌心掐灭,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。

陈海峰与金煜对视一眼,从方才的对话来看,陆伏城杀人的可能性不大,除非他真有影帝般的演技。

金煜叹了口气,正琢磨着怎么安慰几句,不远处的警员就小跑过来,面带喜色道:“抓到了!那个顾锆抓到了!陈先生,我们苏队叫您下去一趟。”

陈海峰闻言脸色一变,暗道一声不好,果然,听到顾锆这个名字后,原本萎靡不振的陆伏城却跟突然打了鸡血一样,用另外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朝楼梯跑去。

他一口气跑下八层,与被戴着手铐,押解过来的颓废男人撞了个正着。陆伏城骂了一句脏话,他同样带着手铐,但浑不吝色,径直用身体撞了过去。

顾锆一声怪叫,狼狈地摔倒在地上。听到动静的阿蒙从屋内走出来,见到扭打在地上的两人,二话不说便冲上去,骑在顾锆的身上左右开弓,连扇带挠一顿暴揍。

走廊里乱成了一锅粥,苏楠黑着脸与陈海峰等人各负责一个,阻止了这场越演越烈的闹剧。陆伏城喘着粗气,仿佛刚才那几下耗光了他全部力气。顾锆更是形容凄惨,简直就要晕厥过去了。

这期间唯独穿着高跟鞋的米苏躲得远远的,她皱了皱眉,觉得这帮男人实在野蛮。偏头时,却发现不只有自己,黄霖羽的弟弟黄翰虹竟也一副旁观者的姿态,甚至嘴角还挂着来不及收起的冷笑。

米苏心中一动,腰肢款款地走过去。她比黄翰虹个子高,又有几厘米地高跟加持,居高临下盯着大男孩,气势十足道:“你笑什么,很好看吗?”

黄翰虹眼中闪过一丝慌张,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,干笑两声道:“他们啊,一个是害我大哥得病的罪魁祸首,一个是假惺惺的同性恋,最好狗咬狗一嘴毛。”

米苏眯了眯眼,冷冷地盯着他,嗤笑一声道:“同性恋怎么了?碍你事儿了?放心,同性恋也看不上你。”

“你......神经病!”黄翰虹咬了咬牙,狠狠剜了米苏一眼。

6

另一边,被拉开的顾锆躲在苏楠身后,惊疑不定地防备着陆伏城再次发难。陈海峰吸了吸鼻子,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。

事实证明,这家伙就是被从酒吧里抓出来的。顾锆离开黄霖羽家后,竟还没走远就拐进了几百米外的一家酒吧,附近没有安装监控,警方也是拿着照片碰运气,好巧不巧就遇到了出来倒垃圾的店员。

“你这个人渣,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。”阿蒙破口大骂,红着眼眶道:“你害阿羽还不够惨吗,为什么要杀他!”

“你胡说八道!我......我没有杀人!”顾锆脸色苍白,激动得指间发颤,腿一软抓紧苏楠的衣服道:“警员!真的不关我事啊!”

他确实来找过黄霖羽,这件事还要从几天前说起。二人分手后,顾锆的日子过的人不人鬼不鬼,他开始想起前男友的好,那个温柔的大男孩儿,总是做好了热乎乎的夜宵等他下班,阳台上永远晾着洗干净的T恤衬衫。

顾锆不知道黄霖羽过的如何,只是内心有股冲动,驱使着他来找人。结果,他看到了陆伏城,出于不甘和嫉妒,顾锆有些病态地跟踪了三天后,突然没勇气出现在黄霖羽面前了。

“我承认,这家伙对阿羽很好。”顾锆瞪了眼陆伏城,撇嘴道:“要不是他们吵架了,我也不会出现。”

顾锆是厚着脸皮来求复合的,黄霖羽开门前,险些把他当成了陆伏城。不过看清来人后,脸色就迅速沉了下来,这让顾锆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
他就差没跪下忏悔了,当然这里面也有赎罪的心态,可惜黄霖羽眼中尽是掩饰不住的厌恶。即便男孩说不出伤人的话,但与从前判若两人的态度,也足够说明一切。

只有曾经拥有过美好,失去后才知道珍惜。顾锆回忆着两人在一起时开心的日子,甚至拿出他一直保留着的打火机,说到动情处忍不住想抱抱黄霖羽,却被后者挣脱开,狠狠扇了一巴掌后赶出家门。

“你们说的打火机,大概就是那时候掉的吧。”

事情似乎有些复杂,陈海峰摸了摸下巴,问道:“你在黄霖羽家待了多久?”

“不到十分钟吧。”顾锆皱着眉,不太肯定道:“他似乎在等人,看起来心不在焉的,后来就把我赶走了……”

黄霖羽等的人就是陆伏城,从阿蒙挂断电话到顾锆进酒吧期间过去了十八分钟,由此可见后者并未撒谎。而陆伏城发现尸体已经是二十多分钟后的事,也就是说,这期间有一段时间的空白。

顾锆和陆伏城都不承认自己杀人,假设他们说的都是真的,有没有可能凶手利用这二十多分钟作案,又在陆伏城来之前离开了呢?

同一时间,杨克从附近的公厕溜达回来,手里捏着冰棍,热得汗流浃背。路过楼下时,与一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孩擦肩而过,对方举着电话,声音急促且难掩紧张道:“我……我哥死了,亲爱的,你不用再害怕他了!”

杨克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,他拐了个弯,悄悄跟上去。男孩在树下站定,杨克藏在旁边的车身后,侧耳偷听。

从对话来判断,对方大概是男孩的女友,因为发现黄霖羽得病的事,才导致二人分手。杨克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,手腕稍一用力,机身就从车底滑过去,离男孩更近了些。

“怎么死的?”面对追问,男孩支吾片刻,眼神飘忽不定,捏紧电话道:“警方还在调查,多半是……被那些死同性恋杀的。”

电话里不知说了什么,男孩突然激动起来,狠狠踹了脚树干,压着火气黑脸道:“我当然难过了……人死不能复生,你说大哥才是咱们结婚的障碍,现在他死了,你为什么还不肯跟我和好?喂?喂!”

“妈的!”男孩五官狰狞,咬牙切齿道:“竟然挂我电话……”

杨克觉得差不多了,便趁男孩不注意时直起身,故意走到后备箱处,假装找不到钥匙般在身上东摸西摸。

要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,男孩也不至于躲起来打电话,因此见车主来了便悻悻走开。他重新回到案发现场,却不知陈海峰已经收到了杨克发来的录音。

7.

“黄翰虹是吧?”苏楠把人拦住,不知道从哪摸出来纸笔,似模似样道:“家属补录一份口供。”

起初警方没有怀疑,一来他是死者的亲弟弟,二来陆伏城和顾锆没有彻底洗脱嫌疑。然而录音里的黄翰虹没表现出半分悲伤,甚至大哥的死于他来说是件好事儿,冷漠地令人发指。

苏楠想着多套些话,东扯西扯盘问了一堆,但当他问到案发时黄翰虹人在哪时,还是引起了后者的警觉。

“在家,接到你们的电话就立刻赶过来了。”黄翰虹很快给出答案,面儿上看不出什么,只皱着眉问了句:“警官,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
苏楠沉默片刻,心里犹豫着要不要赌一把,刺激刺激他。然而还没决定好,楼下就传来一阵喧哗,似乎是个女人在不停地喊着放她进去。

陈海峰注意到黄翰虹的脸色变了,懊恼、愤怒、恐惧、紧张……各种负面情绪交替闪过,最终又隐匿在那张阴沉的脸下。

女人叫黄瑛,是黄霖羽的母亲。人看上去五十多岁,或者更年轻,只是被生活折磨的憔悴,显得瘦小苍老。

她眼眶通红,显然已经在来的路上哭过了,见黄翰虹正站在楼梯口,顿时扑过去悲声道:“儿子啊!到底怎么回事?你哥在哪?”

黄翰虹眼神飘忽不定,蹙眉道:“妈你……你怎么来了?”

黄瑛等不到回答,便踉踉跄跄地扶着墙往803号走去,黄霖羽的尸体盖上了白布,正准备运下楼。黄瑛的情绪彻底崩溃,推开试图阻拦她的法医,跪在大儿子身前失声痛哭。

倏然,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来,不由分说地把黄瑛拽起来。黄建明面色复杂,一手扶着妻子小臂,一手揽过她肩头,压低声音,似有些责备道:“你身体不好,怎么来这儿了?”

陈海峰摸了摸下巴,这家人的反应实在有意思。黄建明话里话外的意思,是担心妻子见不得这场面,才不让她来。可黄瑛却像只知道大儿子出了事,却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。至于黄翰虹,似乎对母亲的到来都大感意外,并且竭力掩饰慌张。

“黄女士,恕我冒昧地问一句,你是什么时候得知黄霖羽出事的?”陈海峰眯起眼,直觉这其中有问题。

咣当,身后传来一声响动,黄翰虹碰倒了门边的挂衣架。衣架半边儿砸在墙上,被他险险扶住。黄翰虹额头渗出细密汗珠,他抿着嘴,费力地吞咽口水。

在场众人都被这出意外打断,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,黄建明扶着妻子的手猛然收紧,直到把衣服掐出褶皱,方才松手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。

“黄女士?”陈海峰收回目光,见黄瑛表情呆滞,面色如纸,不禁有些担心。

“我……我早知道了,他们担心……才让我在家等消息。”黄瑛顿了顿,捂着心口,仿佛每说一个字都在抽走她的力气。“不过我实在是……太想他了,我想看看阿羽,才自己跑过来。”

“也就是说,案发时,你们都在家?”

黄瑛动了动嘴唇,看向小儿子,最终点头道:“是……”

黄建明把虚弱的妻子扶出去,陈海峰与苏楠对视一眼,都从彼此的目光中读出了怀疑。

黄翰虹的行为很可疑,如果人是他杀的,手心手背都是肉,黄瑛或许没说实话。得想办法查查,有没有人通知她黄霖羽的事。

再说黄建明把妻子带出房间,却脚步不停,直把人往楼下拽。杨克得了陈海峰的指示,悄悄跟在后面,直到一处相对偏僻空旷的地方才停下。

此处视野开阔又不怕偷听,黄建明拉下脸,眼中翻涌着怒意,他冷声责备道:“你这是干什么,是谁告诉你的?”

“阿羽死了,你竟然瞒着我?要不是我留了邻居女娃娃的电话……”黄瑛气得浑身发抖,在她反应过来之前,手已经挥了出去。

杨克离得远,听不清二人在说什么,只看到发生争吵后,黄瑛扇了丈夫一耳光。黄建明像是准备还手,又顾及着在大庭广众下,只凶神恶煞地把人拽过来说了些什么。

黄建明走了,丢下神情恍惚地黄瑛,直到警察找过来,她才猛然惊醒。

杨克把这边的情况告诉陈海峰,后者仍然怀疑黄翰虹,不过只因为女友提分手就杀了大哥,未免有些极端,不知道兄弟俩的关系紧张到了什么地步。

想到这儿,陈海峰摸了摸下巴,或许,还有一个人清楚。

8

陆伏城跟顾锆打了一架后,苏楠就不敢让俩人见面了,把他们隔离开,分别叫人看管。

见陈海峰走过来,陆伏城有些紧张道:“怎么样?你们找到那混蛋杀人的证据了吗?”

陈海峰没说警方有了新的怀疑对象,并且还是黄霖羽的弟弟,只略一摇头,岔开话题道:“有些事情想问问你,黄霖羽是同性恋这件事,他家人真的不知道吗?”

“不知道。”陆伏城回答得斩钉截铁,叹了口气道:“阿羽是少数民族,他们那一族人少,思想保守,特别反感同性恋……不,应该说是痛恨。他一直隐藏得小心翼翼,连得病了都自己咬牙扛着。”

原来是这样,陈海峰有些理解黄霖羽的苦衷了。不过他很快想到了另一个问题,如果秘密被发现了,会怎么样呢?

他没再问下去,而是摸出手机,在网站上搜索关于黄霖羽这一族的消息,看到分散在不同国家地区的族人因同性恋被处以死刑时,他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。

陈海峰算是小有收获,苏楠也没闲着。根据黄建明父子所说,他们是从下街过来的,楼下有片圈出来的空地,居民大多把私家车停放在这。苏楠调了监控录像,结果黄建明的车确实如他自己所说,在警方赶到现场将近二十分钟后才出现。

不过这说明不了什么,因为大楼还有另一个出口。上街是陈海峰等人来时的路线,因为离八层更近。只是这条街比较短,没有安装探头,因此也就没办法证明黄家父子到底来没来过。

跟苏楠一起看监控的,还有金煜。小少爷是个自来熟,在他的认知里,陈海峰的学长就是自己的学长,跟学长不用客气。因此他打了声招呼,就屁颠屁颠跟过来了,美其名曰是帮陈海峰看看。

“停!停一下,往前倒回去!”金煜突然发现了什么,激动道。

苏楠正在琢磨监控的事,闻言走过来,俯身盯着屏幕。那是黄家父子从车里走下来的画面,路过楼下的生活垃圾桶时,黄建明稍稍停顿了片刻,似乎从兜里摸出个东西扔进去。

乍一看这画面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,但作为一个刚得知儿子死讯的父亲,怎么可能还顾得上扔垃圾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,除非......他扔的根本不是垃圾,而是必须除掉的证物!

金煜为自己的发现激动不已,黄霖羽是被勒死的,因此苏楠带人翻垃圾桶时,特地留意了绳子等物。不过可惜的是,那些和剩饭菜混在一起的杂物中,并没有可以用来勒死人的东西。

苏楠直起身,捶了捶酸痛的后腰,腐臭味儿熏的他有些发晕。往回退时,脚下踩到了某个硬物。苏楠把扁扁的小圆盒捡起来,开口处露出小半截尺带。

“这是......皮尺?”金煜眨了眨眼,这东西看着跟市面上的常见货不太一样,外壳是种不知道什么材料的木头,尺带的质量也比超市卖的好了许多倍。唯一的缺点是看上去有些老旧了,显然皮尺的主人用了很久。

金煜不以为意,苏楠却突然想起了什么,陆伏城似乎提到过,黄霖羽的父亲是个裁缝,这年头守着个小店做衣服的人可不多了。他把脏兮兮的手套在裤子上抹了抹,才小心翼翼地把皮尺拉出来抻了抻,很结实,足以勒死一个成年人了。

“小子。”苏楠朝金煜挑起拇指,点头道:“要真是凶器,你可帮大忙了。”

他话音未落,只见不远处一道人影从天而降,狠狠砸在车顶,发出“嘭”的一声巨响。

众人皆是一愣,苏楠霎时间背后冒出冷汗,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下属飞快跑去。只见车顶已经凹陷进去,女人四肢扭曲,血肉模糊的尸体几乎嵌在上面,场面惨不忍睹。

血顺着玻璃流下来,金煜胃里一阵翻涌,艰难地捂住嘴。黄瑛......跳楼自杀了?他抬起头,只见八楼走廊的窗户里,露出黄建明五官模糊的脸。

9

时间退回到一分钟前,黄瑛被叫回去后,便失魂落魄地缩在角落里。黄霖羽的尸检已经结束,现场该拍的照片也拍完了,警方要把尸体装车拉走。

黑色运尸袋盖住少年俊秀的脸庞,拉锁的声音惊醒了黄瑛。她的阿羽太可怜了,黄瑛想去抱一抱孩子,却被黄翰虹在中途拦下。

“妈,别这样,你还有我啊!儿子以后会孝顺你的!”黄翰虹生怕母亲再闹出什么事端,忙连声安抚。

黄瑛眨了眨干涩的眼睛,反应有些迟钝,喃喃道:“可是…….阿羽也是我一手拉扯大的,他也是我儿子啊!咱们全家都对不起那孩子……没关系,我来赎罪……我来替你们赎罪!”

“妈你说什么呢?”黄翰虹慌了,伸手想去捂母亲的嘴。

然而黄瑛却生出股力气,先一步挣脱钳制,她眼珠转动,毅然朝走廊上通风用的窗户冲去。时刻关注着妻子的黄建明也动了,他在黄瑛整个身子翻出去的瞬间,堪堪抓住了妻子的手。

黄瑛整个人悬空,惊险地吊在八层窗户外。众人开始朝这边围过来,试图搭把手帮忙把人拽上来。

电光火石的瞬间,黄建明与黄瑛的视线在空中交汇。他动了动嘴,用任何人都听不到的声音,冷漠道:“没办法,只好让你去死了。”

黄建明发出一声大吼,在众人赶到之前,装作体力不支的样子松开手。妻子的身影越变越小,身后,黄翰虹大叫一声,崩溃地昏了过去。

黄瑛摔死了,但所有人都看到,她是自杀。整件事看上去就像承受不住打击的母亲,在精神失常的情况下做出了极端行为,但陈海峰和苏楠清楚,黄瑛八成是受不住良心的谴责。

“唉,黄瑛一死,谁来推翻他们的谎言。”金煜还没从方才的血腥画面中走出来,脸色苍白地挂在陈海峰肩上,有气无力道:“喂,你说黄建明是不是故意松手的?”

原本警方怀疑的人是黄翰虹,至于黄建明多半是偏心小儿子,替他做了伪证。但那把皮尺显然不是黄翰虹的,假如这是凶器,说明当时黄建明也在场。或许他是个思想守旧、行事极端的人,真干得出虎毒食子的事。

金煜发愁,苏楠倒还算乐观,他让人拿着皮尺去化验,和黄霖羽脖子上的勒痕进行比对。然而结果出来之前,又发生了一件意外的变故。

阿蒙收到了朋友发来的视频,而视频的主角,恰好就是黄翰虹。

原来,他参加的大学社团今天有联谊活动,热闹是热闹,不过阿蒙急着见米苏,十分干脆的请了假。没想到活动地点正好在这附近,方才发到群里的视频,就是关系好的社员向阿蒙抱怨路上遇到了一个神经病。

按照阿蒙朋友的说法,当时黄家父子的车停在一个隐蔽的拐角处,他们一大群人走过来,不知是谁的包不小心刮到了反光镜。

也怪黄翰虹嘴欠,叫嚣着骂了几句,顿时就犯下众怒。仗着人多胆大,学生们把黄翰虹揪下了车,围着他争执起来,其中就有人用手机拍下了当时的画面。

陈海峰看着视频中被围在人群中的黄翰虹,恍然想起这不就是他们来的路上,看到的那群人。不过当时里三圈外三圈的,倒是没注意到被围在中间的人是谁。

“太好了!”金煜兴奋得挥了挥胳膊,这样一来,黄家父子说自己案发时在家的谎言就被揭穿了。只要等皮尺和尸体勒痕的比对结果出来,证据确凿,立刻把人抓起来。

陈海峰点了点头,却发现苏楠眉头微蹙,纳闷道:“学长,有什么问题吗?”

后者走到黄瑛跳下去的窗边,点燃一支烟,沉默片刻道:“虽然知道他们那些人不接受同性恋,但因为儿子性取向问题就弑子,实在是太极端了。”

这时,一名警员慌张的跑过来:“苏队不好了,黄翰虹不知道从哪看到了那个视频,现在黄建明开着车跑了!”

“怎么连个人也看不住!”苏楠大步下楼,黑着脸道:“黄翰虹也跑了?”

“那倒没有……”警员神色复杂,欲言又止道:“他把儿子撇下,自己逃了。”

此时还没到上下班的时间,道路通畅,黄建明的车在公路上飞驰而过,警方紧追在后。小轿车拐下公路,竟然开到了市郊的一处公墓外。

众人十分费解,不明白黄建明跑到这种地方来干吗,总不会是连自己的墓穴都提前买好了,准备血溅当场,就地下葬吧。

“停下!你被逮捕了!”苏楠象征性地朝前面的背影喊了几句,继而在跑动中飞快检查手枪。

可惜前面的黄建明充耳不闻,在紧密墓地中穿梭,似乎是爆发了所有的力气,竟始终把众人甩在十几米开外。

几分钟后,他喘着粗气,在墓碑前停下。黄建明眼中闪着疯狂,爆发出一阵大笑,他一手扶着墓碑,弯腰凑近,有些神经质地对着空气道:“我杀了他…...我杀了他……”

赶来的苏楠飞起一脚,把人踹倒在地,继而利索地掏出手铐,按着黄建明的头,把他双手铐了起来。黄建明脸贴着地,被挤得有些变形,他竭力斜着眼珠,盯着墓碑上的刻字,仿佛要用阴狠的目光要把石头烧穿。

苏楠拍了拍黄建明的脸,冷哼一声,凑近他道:“老实点儿,省省力气,一把年纪了,祈祷自己别死在监狱里吧。”

黄建明被押走了,陈海峰没动,苏楠也没动。墓碑上干干净净,只有一个被刻上去的名字——臧哈尔。疑问涌上心头,陈海峰摸了摸下巴,臧哈尔又是谁?

10

接下来,侦探社的四人没再插手案情进展,这趟旅游并没有达到散心的目的,金煜郁闷不已,买了当晚回鲲城的机票。

趁着还有时间,他去了一趟大哥闲置在江城的屋子,电子锁的密码果然是自己生日。金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,即便三人都很知趣地没跟上来,他也不允许自己再哭了。

房子很大,装修成冷色调,只有基本没放什么家具。事实证明,金丞并没有干金屋藏娇的事,甚至连卫生用品都只有一套男士的。金煜打开卧室门,扑倒在大床上,因为没开窗户的原因,枕头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洗发液的味道。

他甩了甩头,强迫自己认清大哥已经过世的事实。倏然间,金煜眼角的余光瞥见书架上有个带密码锁的小型保险柜。

偶尔落脚的地方还会有这种东西?金煜带着好奇,再次尝试用自己的生日输入密码,保险柜的门弹开,里面空空如也,只有一张名片静静地躺在中间。

金煜把名片拿起来,上面写着人生规划有限公司,logo的样式倒是很奇怪,四四方方看起来像具棺材。名片的背后有串数字,大概是联系电话。

他皱了皱眉,直觉这东西很重要,但一时半会儿又摸不到头绪,只得把名片收起来。确认屋内没有其他可疑的物品后,才恋恋不舍地锁上门。

数天后,陈海峰接到了苏楠的电话。黄霖羽的案子已经结了,黄翰虹率先招架不住,承认了罪行。

原来,黄翰虹陪女朋友去医院时,撞见了和陆伏城去取药的大哥,也是这个时候,他才知道黄霖羽不光是个同性恋,还感染了艾滋病。

黄翰虹的女友本就对他抱怨颇多,订婚的事一拖再拖,这下彻底爆发,态度坚定地提出了分手。兄弟俩从小就关系不亲,黄翰虹不检讨自身,反而把怨恨发泄在大哥身上。他清楚父亲最厌恶同性恋,犹豫几天后就把这件事告诉了黄建明。

案发当天,气头上的黄建明带着小儿子上门质问。好巧不巧,正看到黄霖羽与顾锆纠缠不清,把人赶出了家门。这一下,彻底坐实了黄霖羽乱搞的形象。黄建明上门逼问,言语间深深伤害了大儿子,导致黄霖羽说出断绝父子关系的话。

“咱们都错了,人是黄建明勒死的,黄翰虹只是吓坏了,屁都不敢放。”苏楠顿了顿,叹口气道:“小峰,还记不记得,你说过虎毒不食子,后来我们才发现,黄霖羽根本不是他们夫妇亲生的孩子。”

夫妻俩都是少数民族,二十多年前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搬到江城,改了名字。那个婴儿,就是黄霖羽。

陈海峰闻言皱了皱眉,难怪黄霖羽和那父子俩长的并不像,原来是他们拐来的孩子?

苏楠声音低沉,闷声道:“不,真相比你想的更可怕。”

黄建明从案发现场逃去了墓园,这件事始终让苏楠很介意,便查了黄建明的原籍,发现他还有一个死去多年的叫藏哈尔的大哥,恰好和墓碑上的名字一样。

兄弟俩的家乡是个很小的城市,因此苏楠没费什么力气,就找到了当年的新闻。藏哈尔被杀死在家中,凶手却至今没有落网。

“当我把查到的东西摆出来,并告诉他会继续追查下去时,黄建明给我讲了一个故事。”手机里传来打火机点烟的声音,陈海峰几乎能想象到苏楠皱着眉吞吐烟雾的表情。

11

十多年前,西部一座小城中,有对儿活得很艰苦的兄弟。他们的父亲因为同性恋性取向暴露,在五年前的夜里被同族人刺死了。

自那以后,兄弟俩就被钉上了恶魔之子的标签,经常被同龄人欺负、耻笑。这样的生活环境,并没有让年幼的弟弟为父亲的遇害而抱不平,反而面对整日以泪洗面的母亲和被欺辱的自己,对同性恋产生了深恶痛觉的恨。

可有些基因是与生俱来的,弟弟不知道自己的大哥也喜欢男性,因为后者不敢表露出来,度日如年地把真实的自己藏在皮囊躯壳下,活得郁郁寡欢。阴暗的童年生活里,唯独邻居家的女孩是玩伴。

十多年后,三个孩子都长大了,弟弟对女孩展露着爱意,女孩暗恋着大哥却迟迟得不到回应,最后,在双方家长的促成下还是嫁给了弟弟。

婚礼当天,弟弟和女孩撞破了大哥与一个男人亲热,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,原来那个活得孤傲清高的人是个同性恋。

弟弟担心小时候的事重新上演,毁了他今后的生活,于是说服母亲,把大哥关了起来。他在饭菜里下药,强迫大哥与妓女发生关系,后者却意外怀孕,弟弟将计就计,希望孩子的诞生能让大哥心有顾忌。

但大哥根本不喜欢女人,只想按照原先的计划,在弟弟婚后逃离这座城市。他给孩子取名巴克特,代表幸福的意思。像他这种带着面具,活在桎梏中的人是不配得到幸福的。

几天后的夜里,他跑了,狼狈地从家里逃了出去。但很快,就被弟弟追上,兄弟俩大吵一架,互相动了手。等弟弟反应过来,刀子已经捅进了大哥的心口。他很快冷静下来,把尸体拖回家,伪造成入室抢劫的样子。

“这就是黄建明的故事。”苏楠讲完,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黄瑛跟着他从家乡跑出来,带着藏哈尔的儿子落脚在江城。我想黄建明之所以会对养了二十多年的孩子下手,大概因为他觉得自己一生都逃脱不了于他而言诅咒般的命运吧。”

挂断电话后,陈海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这件事大家都有参与,因此接电话时他也没有特地避开,反而开了公放。米苏突然一改平日里女神的形象,泄恨般抬脚踹在墙上,粗鲁地骂了句脏话。

金煜吓得一哆嗦,吃了一半的冰淇淋啪唧掉在沙发上,有些震惊地看向她:“苏......苏姐……消消气。”

“黄建明就是个自私的混蛋,最该死的就是他!”米苏阴沉着脸,冷声道:“同性恋怎么了,把别人加注于自己的痛苦发泄到亲人身上,才是最无耻的懦夫行为。”

屋里的三个大男人都不敢说话,米苏翻了个白眼,气势汹汹地走上楼,用力甩上屋门。她坐在床上舒了口气,自知有些失态,但那股火气上来实在控制不住。

米苏按亮手机,屏保上,她与一个笑容温和的男孩头挨着头亲密地贴在一起。米苏目光霎时柔和下来,她用指肚轻轻触碰男孩的脸,喃喃道:“放心,姐姐会保护好你的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