刑侦夜话IV:恶果

1

入秋后,琨城的气温丝毫没有因为季节的变化而退让,秋老虎更是晒得人喘不过气。唯独早晚时间,还能感受到一丝凉爽的微风。

但这种天气,对于无家可归的人来说,却比难捱的寒冬要好过太多。

西水区在琨城的西边,这片地方的经济原本比较落后,近两年在政府的大力扶持下,也开始到处大兴土木。当然随之而来的,也难免有各种烂尾楼和土地搁置的乱象。

某片暂停施工的工地旁,有座老旧大桥。桥下的河水早些年已经干了,拆迁让它不再是必经之路,因此格外荒僻。

但谁也不知道,桥洞里,还住着些像老鼠一样生活的人们。

清晨阳光充足,总算愿意施舍给阴暗的桥下些许,老六被一泡尿憋醒,他从缝隙里已经有些发黑的破凉席上坐起来,挠了挠被皮肤病烦扰多年的后背,朝外走去。

路过睡在最外面的老郑头的席子时,他发现人已经不见了。老家伙八成去蹲大号了吧,老六想着,决定去外面找一找人。

阳光照得他飞速眯起眼,肮脏阴暗的生物大多见不得光,他们这些浑浑噩噩苟活的人也不喜欢。似乎只有黑暗,才能带来安全感。

等他适应了,倏然发现十几米外的空地上,卧着一个人。

老六的眼睛又瞎又花,只下意识认为是老郑头。流浪汉没钱去医院,生死都是由天的,他赶紧小跑过去,可离得越近越觉得不对劲。

这……这不是老郑头啊!而是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人,他身上带伤,闭着眼,躺在地上一动不动。

“喂?”老六用鞋尖踢了踢,见人毫无反应,顿时生出一个不祥的念头。

他咬牙把手伸过去,然而才碰到鼻尖,就吓得大叫一声缩回来。三十多度的大太阳底下,人都凉透了,果然……这是个死人!

与这里相距5公里的地方,一座新开业的酒店内,此时正在为今晚将要举行的宴会做准备。琨城有头有脸的企业家李丰华过六十大寿,自然要筹办得像模像样才行。

“就是这儿了吧。”杨克把钥匙交给泊车小弟,仰头看着这座二十多层的豪华大楼。

“小煜?”西装革履的男人朝他们走来,上下打量金煜一番,笑道:“长高了,变帅了,几年没见,都快认不出来了。”

“俊东哥。”金煜也笑着打招呼,这人是李丰华的长子李俊东,李丰华是他母亲的表哥,算起来也有沾亲带故的关系。

大哥金丞还在世的时候与他有生意上的往来,金煜很佩服这个远房表哥。

“你哥的事,节哀。”李俊东拍了拍金煜的肩膀,知道他不愿多说,只正色道:“既然来了琨城发展,以后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,千万别客气。”

李俊东是个很得体的人,客气地与陈海峰二人打招呼,并没有因为他们是普通人而轻视,反而给足了金煜面子。

正聊得一团和气时,李丰华的助理踩着高跟鞋歪歪斜斜跑过来,脸上带着惊慌:“二少出事了,李总晕过去了,您赶紧过去看一眼吧。”

李俊东的脸拉下来,皱眉道:“这么重要的日子,他又闯什么祸了?”

助理欲言又止地看着金煜等人。李俊东却好似并不在意,让她有话直说。

“是警方打来的电话,他们在桥下发现了二少的……的尸体……”助理说不下去了。

李俊东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复杂,震惊,难以置信,又似乎松了一口气。众人站在原地,良久谁都没有说话。

金煜知道李丰华有两个儿子,李俊东和他们哥俩的经历有些相似,亲生母亲过世后,父亲再娶,不同的是后妈又生了儿子。

李俊东是不向命运低头的人,这些年都过得比别人辛苦,也因此和大哥聊得来。

“俊东哥,我陪你过去吧。”金煜压低声音,谁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,“琨城的警方我们很熟悉,接触过不少次了,肯定有能帮上忙的地方。”

李俊东回过神来,面上看不出悲伤的情绪,只捏了捏眉心,苦笑道:“看来我爸的大寿办不成了,那就麻烦你们了小煜。”

来的人里,果然有侦探社认识的警员。金煜过去打听,警方基本上已经排除了自杀的可能性。

李丰华醒来后精神就不大好,白发人送黑发人,放在谁家都是一场悲剧。代替他到现场认尸的事,自然就落在了李俊东身上。

2

案发现场就在五公里外的工地旁,开车过去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,只是小道坑坑洼洼不好走。

四周都是荒草地,三人跟在警车后面,转过弯时倏然一群野狗从路边的草地里冲出来。杨克紧急踩下刹车,“哐铛”一声,金煜泪流满面地捂着额头。

“小老板,你要不要紧?”杨克涨红了脸十分自责,不过幸好刹车及时,野狗们安然无恙地从车前跑了过去,消失在另一边的野地里。

金煜捂着头摆了摆手,除了自己光荣负伤外,好在是有惊无险,跟命案比起来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。

再往前几百米就是案发现场了,这是座很有些年头的石桥,全长一百五十多米,横跨一条早已干涸的河沟。

几辆警车停在桥头,明黄的警戒线拉起来。不过就算不拦,大概也没人会往这地方来。前面的村子已经拆迁搬走了,附近几乎没有生活的居民。

桥上停着一辆新款迈巴赫,曾启荣远远走过来,瞅了瞅从警车上下来的李俊东:“你就是死者李景秀的家属?”

“曾队。”金煜上前打招呼,见曾启荣一脸见鬼的表情,忙咳嗽两声解释道:“死者是我的远房表哥。”

“真是……哪哪都有你们。”曾启荣摇了摇头,朝陈海峰招手道:“既然来了,也过来看看吧。”

迈巴赫车内空空如也,附近也没有血迹和尸体。陈海峰注意到鉴证科在桥的围栏处拍照,便探头朝下看,尸体果然坠落在了桥下。

“我们初步排除了自杀的可能性。警方到达现场时,车仍然没有熄火,并且开了一宿的冷风。”曾启荣虽然站在李俊东对面,目光却是盯着陈海峰,显然是在跟后者交流案情的进展。

寻死的人通常都会尽可能斩断生前的羁绊,结束手边能完结的事,这种情况,更像是李景秀因为突发状况离开了车内,结果再也没机会重新回到车上。

死者身上多处骨折,鼻梁断裂,脸部刮伤,这应该是面朝下摔落时造成的。除此之外,还有一些疑似殴打留下的瘀伤。

“警官,我这弟弟虽然玩世不恭,但从来没与人结过大仇。”李俊东只远远瞅了一眼便别过头,皱眉道:“谁会害他呢?”

“这就是需要你协助的地方了。”曾启荣上下打量李俊东,见他西装革履,一身行头价值不菲,挑眉道:“死者生前有没有佩戴贵重饰品的习惯,譬如手表、项链、戒指等。”

“有。”李俊东点头,想起李景秀平日里的浮夸。

“可我们并没有在死者身上发现这些东西。”曾启荣招了招手,立刻有警员递过来一个证物袋,里面装着一个皮质的钱夹。

“这是在尸体周围发现的,李景秀跌下桥时摔出来的可能性很低,而且里面连一分钱现金都没有。”

曾启荣的言下之意,就是钱包是别人翻出来,拿走了里面的钱后丢在地上的,包括李景秀身上不翼而飞的贵重物品。

其实在陈海峰等人赶到案发现场前,警方已经有了初步的怀疑对象。

“报案人是住在这座桥洞里的乞丐。”曾启荣指了指众人脚下,在金煜和李俊东惊诧的目光中继续道:“据他所说,住在这儿的一共有八人,可今天早上有个外号叫老郑的流浪汉不见了。”

老郑的铺盖席子还在,一堆破烂东西也没带走,人却一觉醒来没了,不管怎么看都十分可疑。

“曾队,你怀疑老郑杀了李景秀,偷走了他的贵重物品潜逃吗?”陈海峰摸了摸下巴,正色道:“这里边,有说不通的地方啊。”

李景秀是从桥上跌落的,流浪汉住的地方在桥下。就算老郑深更半夜能把车拦下来,再完成谋杀、弃尸逃跑等一系列举动。可他是怎么提前知道,李景秀会在今晚路过这座桥的。

话又说回来,这李景秀是出于什么原因,大晚上跑来如此偏僻的地方?

“你说得没错,所以只是怀疑。”曾启荣话音未落,腰间别着的对讲机就响了,一直在桥下进行尸检的法医有了进展。

李景秀的死亡时间是在昨晚十一点左右,死前确实与人发生了冲突。然而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是,李景秀真正的死因不是摔落导致的器官出血等,而是机械性窒息,被捂死的。

之所以没能立刻发现,一来死者颈部未见勒痕或指印,二来李景秀摔下来后脸部受伤严重,加上尸体静置在野外数小时,法医乍见时也没能立刻分辨出窒息死亡的表象。

不过这样说来,李景秀的死亡过程,就会出现让警方头痛的,至少两种可能了。

3

曾启荣和陈海峰在你一句我一句飞快分析着现状,杨克茫然地站在旁边,凑到金煜耳边悄声道:“小老板,你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吗?”

金煜颔首,跟着陈海峰这么久,他早已不是当初一腔热血就杀回国的少年了。

这两种可能,其一就是凶手把人推下桥,跟着发现他还没死透,再次捂死了已经行动不便甚至陷入昏迷的李景秀。接着流浪汉老郑发现了尸体,偷走了贵重物品。

其二就是凶手把李景秀推下桥的时候人还没死,是老郑在偷东西的时候,捂死了李景秀,所以才会失踪逃跑。

换句话说,造成李景秀死亡的凶手,可能是一个人,也可能是两个。

四人站在距离尸体几米外的地方,目睹法医给李景秀盖上了白布。李家的基因不错,兄弟俩都样貌帅气,是不过小儿子与李丰华更像,大哥可能更多地遗传了母亲。

李俊东仍然留在桥上,只远远看了一眼,确认尸体是弟弟后,并没有下来的意思。这俩人之间的矛盾曾启荣已经听金煜说了,不由感叹有钱人家的关系果然复杂。

“要不是他有不在场证明……”曾启荣顿了顿,板着脸道:“倒是个很好的怀疑对象。”

不过李俊东倒是提供了一条很有用的线索,李景秀平时出门是有司机开车的。酒店值夜班的前台,刚刚也证实了昨晚二少爷不是自己开车离开的。

司机是琨城本地人,四十多岁,叫林广胜。据说刚入职两个月,今天请了病假。

不过得知李景秀出事后,也吓坏了。丢了工作事小,被李家人嫉恨上就麻烦了。因此不等警方去找,此时已经在赶去警局的路上了。

陈海峰等人到市局时,在刑侦科看到了这个憔悴的中年男人。

“你是李景秀的司机?”曾启荣上下打量林广胜,很朴实的汉子,脸上布满了皱纹,比实际年龄更显苍老。

“是我,我就是。”林广胜连忙起身,右腿似乎有些不便,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。

众人心中疑惑顿生,曾启荣皱眉道:“受伤了吗?怎么弄的?”

“煮面的时候开水烫的,不碍事。”林广胜显得有些小心翼翼,尤其远远看到李俊东后,脸色更加苍白,急声道:“警官,这到底……到底是怎么回事啊!昨天我把二少接走时,人还好好,怎么今天就……我会不会被追究责任啊?”

按照林广胜所说,昨晚他在酒店接到李景秀后,原本是要把人送回家的。可半路上李景秀接了一个电话,突然改变了主意。

“二少爷让我把车开到一座特别偏僻的桥上,就把我轰走了。”林广胜回忆昨晚的情况,心有余悸道:“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两旁都是荒地怪吓人的。我差点迷路,走了好久才回到马路上。”

曾启荣闻言,挑眉道:“电话?你知道给他打电话的人是谁吗?男的女的?”

林广胜怔了怔,摇头道:“不知道,我就是个司机,哪敢打听这些。不过……他在路上往身上喷了香水。”

男人只有见女人的时候,才会注意这些形象。

林广胜没有明说,但众人一瞬间都想到了这种可能性。李景秀的手机被偷了,想要弄清和他通话的是谁,必须要调出通话记录。

不过有李俊东在,倒是可以问问李景秀有没有来往密切的女性朋友。

“女人?”李俊东撇了撇嘴,颇为不屑道:“他约过的女人可太多了。”

李俊东看不上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,除了对方不学无术外,也跟他常与女人厮混有关。似乎富二代的恶习,都在李景秀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。

陈海峰朝金煜使了个眼色,后者把李俊东拉到无人的角落,一脸诚恳道:“表哥,你好好想想,他最近一段时间在跟谁来往?”

“小煜啊,我真的不太清楚。”李俊东叹了口气,摇头道:“李景秀高中都没念完就匆匆出国了,直到我那位后妈病逝,满打满算,他回来也就一年的时间。”

李俊东从小就讨厌这个弟弟,只知道他十几岁的时候好像犯了什么事,被送出去念书避风头。

“你是说,李景秀出国留学还有隐情?”

金煜从这里嗅到了一丝八卦的味道,只可惜当年的事情是李俊东后妈处理的,现在人已经没了,他也只能保证尽量去帮忙调查一下。

4

既然李俊东这里行不通,警方颇费了一番工夫,调取到了李景秀的通话记录,锁定最后的联系人。

陈鑫?金煜凑上来看了看,是个三十出头的胖子,照片看上去很和善,不过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特别眼熟。

金煜发了会儿呆,突然一拍脑门道:“我想起来了,他是明星的经纪人!”

要说最近频频上热搜的,就属当红小花周梓沫了。

周梓沫就是琨城人,恰好最近有一部剧要在这里的大学拍摄,当地的官方账号也推送了她的消息。金煜就是在粉丝的接机照片上,看到陈鑫挡在自家明星面前。

虽然电话号码是陈鑫注册的,但李景秀约的人,自然是女星周梓沫。

要把人请来警局,自然不是件容易的事。李景秀的死亡本身就自带话题,曾启荣更不想让娱记狗仔掺和进来,便约了周梓沫在她的私人住宅见面。

这是一栋富人区的二层别墅,进出都需要登记,保密性很好。除了经纪人在场外,家里还有个年轻的男人。

陈鑫把众人请进屋,压低声音道:“那位是梓沫的丈夫王琛,他们是隐婚的,不能外传。”

王琛五官很普通,除了身材不错外,倒也没有特殊之处。不过他举手投足都有股养尊处优的范儿,想来能娶到当红小花的,也不是什么家世普通之辈。

楼梯上传来一阵高跟鞋的声音,众人循声看去,只见周梓沫穿戴整齐地下来,绷着脸道:“警官,我十分钟后就要出发去片场了,你们有什么话最好赶紧说。”

“咳咳,周小姐,你要是着急的话咱们现在就去也行。”金煜朝陈海峰等人使了个眼色,这种时候还得交给他。

“工作第一嘛,我们肯定配合。有警车开路,保证你这一路畅通不会迟到。”

这是吃准了她不愿意传出流言蜚语,周梓沫的表情极其精彩,似是想发怒,又在竭力忍着。

陈鑫见气氛不对,忙堆起笑脸道:“哪敢耽误各位的时间,配合,我们一定配合。”

“很好。”曾启荣面无表情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通话记录表,递给陈鑫道:“这是挂在你名下的号码跟李景秀的通话记录,这段时间出于什么目的频繁联系?”

警方来之前已经通知过是来调查李景秀的事,陈鑫看上去半点不慌,似是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,不假思索道:“不瞒你们说,李二少是我们梓沫的粉丝,想投资她的下一部剧。我也是为了拉赞助,才维持好这段关系。”

“不过李二少每次找的都是我。”陈鑫的眼神往背对着众人,坐在沙发上的王琛身上瞟。

“作伪证是犯罪的。”陈海峰观察周梓沫的脸色,突然道:“李景秀在昨晚被人杀了,陈鑫,他临死前联系的人可是你。”

“什……什么?死了?”陈鑫怔住了,似是想扭头去看周梓沫,中途又僵住,费力地吞咽了一下道:“这……这不关我的事,昨天晚上我陪梓沫在片场拍夜戏,整个剧组都能作证的。”

“那通话记录……”

“是我!”周梓沫突然把话接了过去,冷着脸道:“是我借陈鑫的手机玩游戏,结果弄丢了。手机丢了两天了,可能被私生粉捡走了,故意打骚扰电话。”

周梓沫的解释未免有些牵强,但看陈鑫震惊的反应,倒不像在演戏。

“你们在暗示什么?”沙发上的王琛突然站起来,黑着脸道:“在怀疑我的妻子跟那个李景秀有一腿吗?还是怀疑她杀人?”

被如此不加掩饰地指出来,周梓沫一时间颜色发白,抓着楼梯扶手的指骨收紧,咬紧牙关一言不发。

“我相信她。”王琛深深看了一眼妻子,冷声下了逐客令:“我们请得起律师的,如果没有证据瞎指控,大不了就把事情闹大。”

看来从周梓沫的嘴里,暂时是问不出什么了。既然她说有不在场证明,接下来警方就要去核实。想必在片场的话,目击证人应该会有不少。

从别墅出来,侦探社三人就与曾启荣分开了。

案发现场很偏僻,陈海峰认为凶手多半也是驱车去的,虽然周围已经没有监控,但扩大搜索范围的话,说不定会有收获。

功夫不负有心人,在杨克以三十迈的速度逛遍周围后,终于在必经之路上,发现了一个私家的监控摄像头。

这家是独门独院的钉子户,周围都被扒干净了,大概是担心有人来闹,在门口安装了监控。金煜再三说明来意,才把视频拷贝了一份带走。

“曾队,我们拿到了有用的线索。”陈海峰摆弄着掌心里的U盘,松了口气道:“现在就过去,对,市局见吧。”

5

半小时后,刑侦科技术部门。以曾启荣为首的三名警员围在电脑前,目不转睛地盯着快进播放的黑白视频。

“停!”曾启荣突然拍了拍负责操控电脑的技术人员,凝神道:“倒回去,刚才有辆车过去了。”

它出现的时机,和李景秀的死亡时间很相近。视频的质量很差,但好在高新的技术也在更替,做了放大和清晰化的处理后,勉强能看清车牌。

只是路过一下,并不能说明什么,但这辆车在十多分钟后,再次出现在监控里,就很值得怀疑了。

曾启荣从技术部出来,见陈海峰靠在走廊上抽烟,也掏出烟盒,走过去道:“干得不错,那辆车嫌疑很大,已经让人去确认车主信息了。”

陈海峰摸了摸下巴:“我觉得没有这么简单,这样的人还在乎李景秀身上那点东西?”

“或许凶手是想伪装成抢劫现场。”曾启荣说完,自己先摇了摇头,“一步一步来吧,先把人找到。”

调查进展得很顺利,警方只用了很短的时间,就锁定了嫌疑人。意料之外,又在情理之中,这辆车的车主,不是周梓沫,但却和她有密不可分的关系。

“竟然是王琛。”金煜远远看着被带到市局的男人,扭头朝杨克道:“看来咱们的调查方向一直没错。”

审讯室内,王琛脸色阴沉,通讯记录、车辆监控,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。

“现在认罪,是你最好的机会。”曾启荣见王琛依旧保持着沉默,又下了一剂猛药:“周梓沫想必是知道这件事的吧,陈鑫呢?拿工资而已,到了这个地步,他会把自己也搭进去吗?”

“你可以保持沉默,把人扔下桥不够,还要把人捂死。等警方找到新的证据,律师也救不了你。”

王琛突然抬起头,眼中充满震惊:“你说什么……李景秀是被捂死的?”

曾启荣与陈海峰对视一眼,不动声色道:“怎么,自己干出来的事,不记得了吗?”

王琛绷紧身子,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,似乎在心里进行着极大的争斗,最终咬紧牙道:“我没有捂死他!”

事情要从两天前说起,王琛从国外飞回琨城,本想给周梓沫一个惊喜,却在妻子的床头看到一个陌生的手机。

趁人睡着的时候,他翻看手机,从频繁而单一的通话记录中,嗅到了一丝不寻常。他没有立刻与周梓沫对峙,而是找人查了这个号码,当得知对方的身份后,立刻明白自己是被绿了。

“我只是想教训一下他。”王琛把手插进头发里,颓然地吐出一口气。

他偷偷拿走了周梓沫的手机,趁着妻子去拍戏,让自己的秘书假装周梓沫,给李景秀打电话约出来见面。

丝毫没有发现不对劲的李景秀,果然独身赴约,并且处于某种不可言的目的,把见面的地点约在了极其偏僻的拆迁区。

二人一见面就发生了争执,王琛动手打了人,愤怒之下他没有控制好力道,把李景秀推下了桥。看着人摔下去,王琛也吓懵了,逃也似的驱车离开了现场。

“他摔下去就不动了,我以为人当场就死了。”王琛指尖发颤,半晌才平静了些许,死死盯着曾启荣道:“我真的没有捂死他!”

至于周梓沫,王琛一回来就后悔了,他觉得警方有可能通过手机的通话记录查到自己头上,思前想后跟妻子坦白了这件事。

王琛相信周梓沫会碍于身份和星途,帮他隐瞒。事实上,后者也确实这么做了,俩人商定如果警方来问,就说手机丢了。

从审讯室出来,曾启荣沉默片刻,看向身后的陈海峰:“你怎么看?”

“不排除他说谎的可能性,故意误导警方,给调查增加难度。”陈海峰正色道,“不过,王琛如果能做到这一步,他当时就会把案发现场处理得更好。”

“嗯。”曾启荣同意这个说法,如果王琛把尸体拖到荒郊野外,不一定这么快就会被发现。

看来要破案,还是得找到流浪汉老郑。

6

“一个流浪汉,靠着两条腿能走到哪?”

“肯定是藏起来了!”

“增加人手地毯式搜索吧。”

市局刑侦科会议室内,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发表着意见。曾启荣正被吵得头疼,就见陈海峰带着金煜二人过来。

侦探社本来就不归市局管,这会儿陈海峰要先离开,曾启荣倒是十分痛快:“你们想再去现场看看?可以,如果有了新发现给我打电话。”

陈海峰有自己的考量,大范围搜索多他们三个人不多,少了他们也没关系。不如再去跟其他的流浪汉聊聊,说不定有遗漏的线索。

毕竟很多知情者,不是所有的消息都会第一时间告诉警方。

去的路上,金煜还在担心发生了命案,住在桥洞下的流浪汉们或许已经离开了。结果到了现场,这些人的铺盖物品还在,只不过大部分都趁着白天出去捡瓶子了。

杨克远远看着,忍不住叹了口气。无家可归的人已经见惯了生死,谁也不清楚哪天躺在自己旁边的人就真的一睡不醒,又或者早晨出去晚上就回不来了。

老六就是这其中之一,他跟老郑聊得来,最在意这个消失了的人。见陈海峰三人过来,面带担忧地凑了上去,又有些自卑地保持着一定距离。

“你们……找到他了吗?”

“还没有。”陈海峰在一堆废旧物品前蹲下,随手翻了翻。这是老郑的东西,因为实在没有什么重要的,警方只带走了一两个方便提取DNA的小物件。

“老郑……是个好人,他自己都吃不饱了,还会喂野狗。”流浪汉自嘲地笑了笑,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酸臭味,指甲缝里是黝黑的泥垢。

野狗?陈海峰想起来的路上,从荒地里窜出来,差点儿被杨克碾死的狗群。

金煜捏着鼻子,掀开早先被警方翻找得凌乱的被褥,果然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小包不知道是什么杂牌的三无产品狗粮。

陈海峰突然生出一个念头,他抓起一把狗粮闻了闻,潮湿中带着股腥气。在老六疑惑的目光中,状似不经意道:“老郑喂这些狗多久了?狗群跟他亲近吗?”

“大概有半年了吧。”老六回忆他们搬到这里的时间,这些野狗的数量并不固定,总有旧的消失,新的加入。跟老郑最亲近的,就属那条领头的大黄狗了。

陈海峰看向杨克,后者摇了摇头,早上冲出来的狗群里,好像并没有老六形容的这只。

三人回到桥上,陈海峰问杨克能不能追踪流浪狗的踪迹。眼下并没有更明确的线索,倒不如赌一把。狗是忠诚的动物,如果老郑还没有走远,或许会带着他们找到人。

“这片没有人活动的痕迹,倒是可以试试。”幸亏杨克是侦察兵出身,否则除了大范围搜索就只有碰运气了。

这会儿工夫警方也到了,曾启荣正在安排人手,三人没往前凑,反而由杨克打头,往另一片与案发现场反向的野地走去,这是狗群消失的方向。

二十分钟后,三人终于在附近一座废弃小型工厂内,发现了五只蜷缩在钢筋水泥下的流浪狗。陌生人的靠近,让野狗警惕起来,弓起背脊,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警告。

早上只是匆匆一瞥,此时离得近了,金煜才看到流浪狗身上带着伤痕,有的地方已经皮开肉绽,像是被抽打出来的。

没有那只黄狗,这不太对劲。流浪的动物如果群居生活,一定会有只领头羊。而扮演这个角色的,通常不会离开小群体。

野狗很警惕,三人不敢靠得太近,金煜把手机拉近焦距拍了几张,指着分析道:“你看它背上的伤,不但结疤还在渗血,像不像是新添的?”

附近都是荒郊野外,谁打了这些狗?杨克想绕到后面,结果刚迈了两步,野狗中最高大的一只就凶狠地叫起来。

他顿时不敢动了,并且丝毫不怀疑自己只要再走一步,就会被咬伤。这群狗就像是守在这里,不允许任何陌生人靠近一般。

三人慢慢地离开,直到退出二十米远,狗群仍然没有离开的迹象。

7

陈海峰联系了曾启荣,让他派人来搜索这片区域。工厂本身占地不大,几十名警员撒下去,又带着警犬,很快就有了发现。

众人围上去,警犬对着一截半露在外面的,下水道的水泥管子狂吠。远远的,被驱赶到边界的野狗们也开始躁动不安地叫起来。

“手电呢?来个人进去看看,这里面有什么。”曾启荣叫人的时候,自己已经猫腰趴在了地上。

管子很粗,尽管另一半埋在地下,也足够一个人爬进去。更令人意外的是,这里还有地下水在流动。

未知的环境令人心生恐惧,尤其在黑暗狭窄的空间内。警员们心里打怵,正准备硬着头皮上,杨克已经脱掉外套,主动请缨道:“还是我来吧,在部队的时候训练过匍匐前进。”

曾启荣拍了拍杨克的肩膀,把手电筒递给他,又再三嘱咐小心,等人爬进去,才转头看向陈海峰:“你小子,身边有个好帮手啊!”

管道里阴暗潮湿,水流经过的地方生满了绿色的苔藓,滑不溜手。杨克屏住呼吸,往前爬了三四米,就已经闻到一股腐臭味。

倏然,一只老鼠从水中窜了出来,湿漉漉地蹭着杨克的脚踝过去。他顿了顿,用一只手揪着衣领捂住口鼻,很快又继续往前移动。

又往前爬了几米,水流明显变缓,一个巨大的黑色阴影堵在拐角处。杨克用手电筒照了照,那是人的下半身,已经泡得肿胀变形。

与此次同时,尸体的下方,还有一条已经死去多时的大黄狗。

“出来了出来了,拉他一把!”

杨克缓缓退出来时,外面的警员立刻拽衣服拉脚,把人弄了出来。

“找到老郑了。”杨克只说了一句话,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,又弯腰把他一路拖着的狗尸体小心地抱了出来,放在地上。

黄狗虽然已经开始腐烂,但从它身上的伤口,还是可以看出临死前遭到了殴打。

关于流浪狗群的事情,曾启荣已经听陈海峰讲过了。此时人和狗的尸体都出现在废弃工厂的下水管道里,很明显是有人谋杀了老郑,又弃尸于此。

至于黄狗,恐怕当时凶手杀人时,野狗们是想去救老郑的。不过它们到底是流浪犬,在被打怕了受伤的情况下,并没有全部都选择拼死护主。

曾启荣蹲下来,隔着手套检查尸体,当扒开狗嘴后,他发现有颗犬牙松动了,上面隐隐沾着血迹。

“凶手很可能被咬伤了。”曾启荣叫检验科取证,如果能提取到DNA,想必很快就能把人缉拿归案。

陈海峰摸了摸下巴,他突然想起一个人。似乎那个叫林广胜的司机,脚腕被开水给烫伤了。

联想到这的,不止陈海峰一个,金煜刚想张口,手机突然响起铃声,他摸出来看,来电人竟是李俊东。

“小煜,你让我查的事,我查清楚了。”李俊东在电话里的声音,听上去相当沉重,他顿了片刻,才把当年发生的真相娓娓道来。

李景秀念高中的时候,之所以不声不响就被送出了国,果然是因为他在学校闯了大祸。只不过当年家里花了钱,把这件事压了下去。

十几岁的少年,正是经历青春期的时候,得不到正确引导,又从小在溺爱中长大,读书时的李景秀可以说是叛逆至极。

他在学校里有几个成绩垫底的狐朋狗友,李景秀带头,经常霸凌那些接受赞助免费念书的好学生。这其中的一个男孩,被欺负得尤其厉害。

“后来那孩子心理压力过大,半夜在教室跳楼自杀了。”

李俊东叹了口气,大概也替自己弟弟感到丢人。男孩死后,家长找到了学校,这时候李景秀的亲妈已经给校长塞钱,把自己儿子择了出来,火速送到了国外读语言学校。

再后来的事,李俊东也不清楚了。只知道男孩的父亲闹了一阵,没有得到足够的赔偿,也没有看到这些罪魁祸首的孩子们受惩罚,某一天突然就消失了。

金煜听得背脊发凉,又怒火中烧,心里的猜测呼之欲出,咬牙道:“那个跳楼的孩子,叫什么名字?”

“这个就不太清楚了,只知道他姓林……”

8

天春园小区在琨城经济相对落后的区域内,这里住宅密集,道路难行,警车开进去的时候,曾启荣怕人被吓跑,愣是没敢响警笛。

不过事实证明,他的担心是多余的。

当警方扣押住穿着居家服来开门的林广胜时,后者只是怔怔地听从摆布,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,丝毫未曾反抗。

他低垂着头,众人看不清林广胜的表情。

陈海峰在这间简陋的一居室内转了一圈,很快手里就拿着张一家三口的合照,从卧室走出来:“林广胜,你的妻儿呢?”

照片看上去有些年头了,相框却异常干净,不难猜出有人很爱惜它,经常擦拭清洁。

“死了好些年了。”林广胜睨着眼看陈海峰,嘴角扯出一个像是嘲讽,又带丝自嘲的苦笑。

陈海峰却没有终止这个话题的意思,他直视林广胜,面不改色地继续问道:“怎么死的?”

“你……呵呵,你们应该都查清楚了吧,还问我干吗。”林广胜像只被戳到溃烂伤口的野兽,目光阴郁,语气不善道。

曾启荣上前一步,挡住林广胜面前,蹙眉道:“所以你就杀了李景秀?”

林广胜突然平静下来,用一种近乎冰冷的口吻,以复仇者的胜利姿态道:“是,我早该杀了他。”

几年前,他亲自把儿子林奇送到全市师资力量最好的高中念书时,一家人还在感谢政府的资助。林广胜想着要更加拼命地种地,能自己掏钱买的书本校服,就不要再用学校的补助。

他其实是担心过的,儿子会在学校里遭到同学的轻视,但林奇从来不跟父母说这些,向来只以优异的成绩来安抚他们。

因此接到儿子跳楼自杀的消息时,他感觉天旋地转,房子都塌了。

林广胜在那段时间,频繁地往返于老家和学校之间,他想不明白,好好的儿子怎么说没就没了。可惜学校总是在推诿责任,商定的赔偿金也少得可怜。

“后来我还是从几个学生的嘴里,听说了李景秀这帮人。”林广胜红着眼,咬紧牙关道:“可是这个小畜生,已经跑到国外去了。”

他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,但有些距离,真不是一个平头老百姓可以缩短的。就在林广胜感到绝望时,妻子在家喝农药自杀了。

“她喝的是百草枯,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吗?”

林广胜喘了口气,鼻头发酸,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:“这种农药不会一下子要人命,而是慢慢地折磨人。到最后,医生说她的肺都纤维化了,可我……我没有钱给她上人工肺,连呼吸机的钱,都是我挨家下跪求来的。”

林广胜是眼看着妻子在他面前断气的,活活被憋死,接二连三的打击,让他在安葬完妻子后,整个人都垮了。

这几年,林广胜都在拼命还钱,同时也关注着李家的企业。直到他从八卦上看到李景秀回国了,林广胜知道,自己报仇的机会到了。

他混到了李景秀的身边,当了司机,林广胜每天都在想,到底要怎么杀死他。然而还没等他想出来,意外就发生了。

事发当晚,李景秀让林广胜把他送到桥上就离开,后者却留了个心眼,在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,想看看他耍什么花样。

王琛把人推下桥的时候,林广胜差点儿就冲出去了。他还没有下手,怎么能让人捷足先登。

幸好,李景秀摔下去后,还剩了一口气。他看到林广胜,还以为自己得救了,殊不知这个人才是天天盼着他死。

“我捂死了他,这个小畜生也应该尝一尝,被活活憋死的感觉。”

不过他没有料到的是,这一切都被半夜出来放水的老郑看到了。林广胜杀红了眼,情绪失控下杀人灭口,等他稍稍冷静下来,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。

接下来发生的事情,警方已经猜测得八九不离十了。林广胜搜刮走李景秀身上的物品,嫁祸给流浪汉,又把老郑的尸体背到了废弃工厂。

野狗群冲出来纠缠,他解下皮带抽打驱散,期间被咬伤了腿,回到家后想出用开水烫伤来掩盖伤口的办法。

老郑的死,让林广胜寝食难安,他只想报仇,却害了一个无辜的人。午夜梦回,惊醒的林广胜总能看到流浪汉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。

“其实……即便你们没有找来,可能过不了几天,我也会去自首吧。”

林广胜自嘲地撇撇嘴,目光看向陈海峰放在茶几上的相框。照片里的他揽着儿子的肩膀,笑得憨厚老实,妻子虽然平凡,却温柔贤惠。

这张全家福陪着林广胜度过了无数个深夜,曾经,他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。如今大仇得报,人总要为自己犯下的罪行买单,即便逃得了一时,也躲不了一世。

因为你种下的恶,早晚会落地生根,发芽结果。